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凌晨，45岁的牛志涛去世了。他生前是河南省荥阳市乔楼镇党委副书记、镇长，作为县级市里的正科级干部，他的离世至今还没出现在当地任何公开官宣信息中，追悼会上也不允许拍照、录像。

牛志涛曾是1997年首批驻港部队士兵，转业到地方后，20多年扎根乡镇，和很多基层干部一样，终日被会议和文件笼罩，几乎照顾不到家庭。他突然离世后，家人至今无法走出悲痛。

比起伤痛，牛家人更难接受的是至今死因不明。事发后，官方人士告知了他们多个死亡版本：一开始说在镇政府开会猝死，后来又说在一个"叫花鸡"饭店吃饭死亡，还有消息透露是在建筑工地上发病。

流言四起后，家人调取了住院病历，结果让他们吃惊。牛志涛是被120急救车从郑州一个会所式酒店拉走的，而该酒店对此事回应也前后矛盾。不过，可以肯定，事发前，牛志涛的确与其他镇领导在一起吃饭，但医院没检测他体内的酒精含量。

牛志涛去世后，镇政府先拿出了100万元抚恤金。不久前，镇领导又带着当地一名开发商，表示再给80万元现金或一套房。牛家人觉得可疑，没有接受，他们希望得到真实的死因真相。

 

镇长突然死亡，家人被告知"在单位出事"

 

荥阳市属郑州管辖，1997年12月，牛志涛从部队转业到荥阳市乔楼镇人民政府，23年来没换过单位，2019年当选为镇长。

2020年6月18日这天是周四。晚上9时31分，牛志涛的妻子刘敏（化名）接到乔楼镇武装部长朱某的电话，说牛镇长在郑州出了点事，让她去接人。虽然没交代具体情况，但刘敏还是隐隐感到不安，"不过，我没往最坏处想，早上上班时，还好好的。"

挂了电话后，21点33分，刘敏拨通了丈夫的手机，接电话的是乔楼镇人大主席韩某，"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，他也只说让我先到郑州，其余只字未提。"

然后，朱某开车接上刘敏从荥阳前往郑州。路上，刘敏询问到底去哪儿，朱某没告知具体位置。21点53分，刘敏突然接到郑州市中心医院的座机电话。

一个女护士问到："你是牛志涛的家属吗？你现在到哪儿了？病人情况非常严重，正在抢救，瞳孔已经放大……"刘敏吓了一跳。她不知道在荥阳工作的丈夫，怎么到郑州住院了。

尽管心有疑虑，刘敏顾不上那么多，马上联系了牛志涛的父母，和他远在外地的妹妹。到了医院后，医生说正在一楼急诊科抢救，后来又转入EICU（急诊重症监护室），但具体病情没人告诉她。

23点左右，牛志涛的父母也赶到医院。在抢救过程中，医生让家属买些纸和便盆之类的生活用品，这让他们一度认为，牛志涛很快就没事了。

父亲牛发旺告诉记者，这期间，乔楼镇政府党委书记鲁某还带来了荥阳市卫生局局长、荥阳市人民医院院长，说是在医院有熟人，正让全力抢救牛志涛。

后来，牛发旺和妻子不仅被镇政府的人送到附近宾馆休息，镇政府还把牛发旺的三个老朋友请了过来，对他们进行安抚。

6月19日凌晨3点左右，医生让刘敏去见了丈夫最后一面。牛志涛身体苍白、脸色黑青，虽然戴着呼吸机，但既无意识，也无脉搏，而心脏复苏机还在不停按压。

匆匆看了一眼后，护士让刘敏出来，说将继续抢救。大约在凌晨4点至5点间，医院建议家属放弃抢救，并让牛志涛父母进去见最后一面。6月19日凌晨5点16分，牛志涛被宣布死亡。

牛发旺记得："儿子的肋骨部位突出很高，像骨折一样。"见此情景，他和老伴还想认真看看孩子，却被政府的人拉出抢救室。那一刻，73岁的牛发旺只顾着悲伤，当反应过来时，已被镇政府送回家。

他说，当问及牛志涛怎么出的事时，乔楼镇政府领导给出的第一个说法是，6月18日下午，牛志涛先在荥阳市政府开会，6点多结束后赶回乔楼镇政府，然后在办公室正和同事讨论一个突发应急事件时，突然晕倒在桌子上。

"他们说，还给牛志涛进行了心脏复苏等施救措施，并拨打120送往医院。"牛发旺说。

可乔楼镇政府距郑州市中心医院有30来公里，这段路途之间，除了荥阳市人民医院和中医院外，还有解放军153医院。"如果在荥阳突发疾病，为什么不就近抢救？"牛发旺质疑道。镇领导给出的说法则是，郑州中心医院条件更好。

"如果在荥阳打120，会直接派郑州的救护车过来吗？"牛发旺不解。

但对于儿子的具体死因，牛发旺并不清楚。事后，他们只拿到了一张由郑州市中心医院出具的《居民死亡医学证明（推断）书》，死因是"呼吸心跳骤停"。而牛志涛的相关病历，家人是在两个多月后才看到的。

 

遗体火化后，又说是"在饭店死亡"

 

虽有质疑，牛家人最初还是选择相信乔楼镇政府。

此后，镇政府领导开始商量置办牛志涛的后事，并派了工作人员住到牛发旺的家，进行全天24小时陪护，说是怕家人想不开，"并不断催促我们火化，他们还帮找了一个风水先生。"

与此同时，镇领导和牛家人开始协商赔偿事宜。最早，镇政府按照因公殉职标准，提出给80多万抚恤金，后来在牛发旺三位老朋友周旋下，这笔资金涨到100万元。

"镇里并承诺，给申请因公殉职。"牛发旺说。后来，不知怎么回事，镇领导说遗体在殡仪馆已经开始腐烂了，希望尽快火化。

6月22日，在牛家人收下100万元抚恤金后，牛志涛的遗体第二天火化了，有数百人参加了追悼会。据牛家人介绍，现场有专人看管，不允许任何人拍照和录像。

另有参加追悼会的人透露，一位镇领导在致悼词时说牛志涛是因病而亡。牛家人听到这个说法后很生气："不是说因公殉职吗？"由于葬礼等原因，当天他们没有提出异议。

牛家人说，官方没给足他们瞻仰遗体的时间。"我想上前看一眼，还被大声呵斥和拉扯。"牛志涛的妹妹称。

虽然觉得整个事情诡异，牛家人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，并不断催促"因公殉职"的申请。很快，事件走向发生变化。不少人通过各种渠道传话：牛志涛不是在镇政府去世的，死因也没那么简单。

这让牛家人六神无主。7月9日，是牛志涛去世的"三七"，这天，镇上两位领导带着两位工作人员，还有一名当地的房地产开发商，共同去了牛志涛父母家，说是要进行凭吊。

对于外界流传的死因不一的情况，牛家人提出了疑问。谈话间一位镇领导又道出另一个死亡版本，说是事发当天下午，其实不是在办公室谈工作，而是在须水（属郑州市中原区）一家饭店里。

按照这位领导的说法，当时在场的人，有包括牛志涛在内的几位镇领导，还有两位司机，"我们一直在谈工作，气氛也很融洽。"这位领导称，其间没有喝酒，牛志涛还提议要碗面条，刚说完就晕倒在桌子上，然后他们赶紧实施心脏复苏并拨打120，"我还拿针给他指头放血。"

对此，牛志涛的爱人表示疑惑。因为牛志涛此前体态很胖，有高血压，为了搞电商直播，那段时间减肥20来斤，晚上几乎不吃饭，更不用说吃面条。

他的司机也表示，事发当天，牛志涛一切正常，毫无征兆，"减肥后血压都降下来了。"

另外，按照这位镇领导的说法，之所以一开始没说是在饭店发病，是想保全牛志涛的"身后名誉"。

当天谈话过程中，还有一件事情。两位镇领导都说，牛志涛生前瞒着家人，给孩子买了一套价值80万的住房，有开发商为证。

在场的开发商马上说，这次交易是在车上完成的，当时牛志涛给了自己80万，开发商还给牛打了一张手写条。最终的意思是，如果要钱，80万马上退还，如果不要，可以给一套房。

刘敏说，买房这么大的事，家里人竟没一个知道。因为这笔钱不明不白，牛家人拒绝了。后来，还有人提出，每年出几万块，给牛志涛的儿子当学费，牛家也没答应。

此后，他们通过中间人询问因公殉职的事宜，得到的答复都是不好办。

 

调取病历后，死亡地点变成另一家会所酒店

 

由于"因公殉职"和"吃饭猝死"存在本质区别，牛家人开始彻底怀疑此事。

不久前，他们陆续获得了郑州市中心医院出具的《诊断证明书》、《郑州院前急救病历》和《郑州市中心医院急诊病历》三份医学证明。

《诊断证明书》对牛志涛病情及治疗经过的描述是："1小时前无明显诱因突发意识丧失（20点55分），无四肢抽搐，无口吐白沫，急呼120，我院急诊医师到达后心电监护逸搏心律……"

而在《郑州院前急救病历》续页中，抢救时间为20点58分，但患者"意识丧失10分钟余"。到了《郑州市中心医院急诊病历》，牛志涛的发病时间为20点45分，"半小时余前他人发现患者出现意识丧失。"

对此，院方回应记者称，是各个部门接诊患者时间不同，所以存在表述差异。

另据《郑州市中心医院急诊病历》显示，牛志涛进入抢救室的时间为21点21分，而《诊断证明书》显示牛志涛送到抢救室的时间为21点45分，两者相差24分钟……院方说，确切入抢救室时间为21点21分，21点45分是专家团队进入抢救室的时间。

院方还表示，他们完全按照程序和规定操作，不存在其他情况。

而病历中给出牛志涛的医学死因是："1.呼吸心跳骤停，心源性猝死，多脏器功能不全（心脏、肾脏、凝血），吸入性肺炎，多发肋骨骨折，消化道出血，代谢性酸中毒，高钾血症，高钠血症；2.高血压3级，很高危组。

在临床中，"多发性肋骨骨折"通常是由于外伤原因引起的三根以上的肋骨骨折。病历显示，牛志涛左侧第5、6、7、8根肋骨骨折。不过，据业内人士介绍，这可能是做心肺复苏造成的。

《郑州院前急救病历》还显示，牛志涛有高血压病多年，平时口服尼群地平片，具体控制情况不详，急救医生到场时，牛志涛"全身湿冷，十指针刺伤"。

对于这些专业的医学资料，牛家人不大懂，但他们在郑州市中心医院急救站出具的《郑州院前急救病历》上发现了更大的秘密：牛志涛进入医院前被紧急救治的地点在郑州市中原区的"菁华会"酒店，这是在牛志涛死亡后，出现的第三个地点，距中心医院3公里左右。

"如果不调取病历，这个地点我们压根儿不知道。"牛志涛的父亲说。最近，他们又听说了新版本："说是在建筑工地死亡的，也有说是喝酒喝死的。"

但综合所有病历中的数据，医院并未检测牛志涛体内是否有酒精含量。

 

当上镇长后压力很大

 

对于6月18日晚间到底发生了什么，牛志涛为什么会到郑州，怎么去的，具体谁参加了那场饭局？荥阳官方并无通报，很多细节就很难得知。但从目前资料来看，除了牛志涛外，当时至少还有乔楼镇党委书记鲁某、人大主席韩某在场。

另在《郑州院前急救病历》中有个"现场目击者"电话，该号码拥有者是李某，他在电话中告诉记者，自己是镇办公室主任，当时并没在现场。至于病历上为何出现他的电话，他说自己也不知道，他只是参与了后期的事情。

截至发稿，鲁某与韩某没有回应采访事宜。9月7日上午，荥阳市委组织部相关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，现在荥阳市官方还没对牛志涛的去世原因有最终定论。

另外，在疫情防控期间，这些基层干部为什么从荥阳跑到郑州饭店谈事情，目前还是个谜。

作为第一事发地的"菁华会"酒店，对此也是三缄其口。其经理一开始对记者说，他们对此完全不知情，虽然酒店门口、电梯、走廊都有摄像头，但她表示："我们这儿就9个房间，很多领导来这儿吃饭，为了保护隐私，没有安装摄像头。"

后来，"菁华会"酒店经理又告诉牛家人，当晚的确是在该酒店出的事。据其介绍，牛志涛一行大约有四五个人，没有提前预订，大约在晚上7点多过来的。因为当时没有小包间，就坐了最大的999包间，"点了几个家常菜，凉热一块儿上，没有喝酒。"

虽然事发两个多月了，这位经理还记得牛志涛那桌点的菜中有萝卜。她说，菜上齐以后，客人就不让服务员进去了，里面具体什么情况并不知道，直到120来后才知道出事了。

这位经理说，酒店方面没有参与抢救，现场急救是同桌人进行的。实际上，距离"菁华会"酒店楼下几十米的位置就有社区诊所。诊所医生告诉记者，他可以进行简单急救，但6月18日晚上，没人去叫他们。

另据一位目击120来酒店全过程的代驾司机介绍，是酒店经理下来疏散围观群众的，"还和一位广场舞大妈争执了几句。"在他印象中，120到达的时间为晚上8点以后，"大约半个多小时后，才把人从楼上弄下来。"

虽然不知道这场饭局的来源，但可以确定，牛志涛去郑州前，的确刚刚开完会，可到底有没有到镇里处理工作事务，目前不得而知。

不过，当地多位政界人士告诉记者，官方统一口径就是在镇政府工作死亡，但没看到具体书面材料，也没在任何公开媒体中发布。

另据荥阳市政府官网信息，牛志涛出事前的6月18日下午，荥阳市市长主持召开2020年市政府第14次常务会议，研究该市疫情防控、安全生产等工作；6月17日上午，该市还召开会议，安排部署疫情防控工作。

就在这种疫情防控大背景下，乔楼镇主要领导班子跑到郑州吃饭，确实反常，并最终造成有人死亡。据公开信息以及牛家人介绍，事发前一段时间，牛志涛的会议特别多，还参与了地方政府组织的直播带货。

公开资料显示，1997年12月转业后，牛志涛先后做过乔楼镇武装部副部长、部长，镇党委委员、副镇长，纪检书记，还兼任过沈洼村支部书记。到了2013年4月，牛志涛成为镇党委副书记，连续多年，他职务没变，先后分管过全镇大部分领域的事务，直到2019年成为镇长。

多年来，不管是牛志涛个人，还是他带领的集体，都获得过多项荣誉。牛志涛的妹妹说，他当上镇长后压力很大。

在牛志涛去世后，2020年7月份，他被中共荥阳市委评为"优秀共产党员"。

最近，牛志涛的家人通过中间人，追问牛志涛死亡的具体情况，对方告诉他，不要再乱跑了："目前能处理成这样，我觉得就很好。"牛志涛的父亲说："不是我们太执拗，即便他是喝酒猝死了，也应该给个禁得起（推敲）的调查结论。"